幽兰黛尔感觉不到善意的目光，最好的也不过是淡漠而已，这让她有些不习惯。<br/> 以往无论她走到哪里，别人投来的都是倾佩，尊敬的目光。唯独到了这里，让她有一种【这是怎么回事，这种唯独我不行的气氛】。<br/> 幽兰黛尔并非不知道这种目光的来由，只是没想过会让自己这么难受。<br/> 这一次，天命那边的通讯请求没有被幽兰黛尔挂断：“幽兰黛尔，你在做什么？”<br/> “我把琪亚娜送回去。”幽兰黛尔回答着，无视了奥托语气中的问责之意，“我向她保证过我会把铿惑带回来，但我没能成功，我想当面向她道歉。”<br/> “……回来。”奥托的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色彩，“你难道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出格了吗？”<br/> “大主教，战役已经结束，现在是我的自由时间。”<br/> 奥托那里只传过来一段沉默。<br/> “大主教，我只是有些话想对她说，您不必这么紧张。”就连幽兰黛尔自己都没意识到此时她的话已经称得上是冒犯，“她刚失去了她的伴侣，她的情绪需要安抚，她的怒火需要发泄。”<br/> 奥托深吸一口气：“……你应该也能感觉到那边的人对你的警惕，铿惑现在不在了，谁都不能保证她们会不会因为愤怒而做什么。幽兰黛尔，我希望你能对你的士兵负责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。”<br/> “可战役不是结束了吗？”幽兰黛尔反问道，“您在紧张些什么？若是我的安全问题，您大可放心，这里的人留不住我。”<br/> 天命的浮空战舰上，秦澪音时不时地用余光瞥一眼奥托的反应。虽然奥托喜怒不形于色，可善于观察的秦澪音总觉得他的脸色一会儿变黄一会儿变黑，又一会儿变绿，显然是被幽兰黛尔气得不轻。<br/> 可奥托的语气没有变化，光听他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出来。<br/> 就在奥托准备命令手下的人回收第二神之键时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三维投影之中：“你好，阿波卡利斯先生。”<br/> 奥托的双眼微阖，一道精芒从他的眼缝中流出。<br/> 那张脸他无比熟悉，或者说没有人比他对这张脸更刻骨铭心了。<br/> 初代理之律者，瓦尔特·乔伊斯——本应死于天命北美支部的独立战争。<br/> 虽然在之后的几十年里，改名为【逆熵】的北美支部利用种种方式掩盖了乔伊斯的死，并让第二代理之律者瓦尔特·杨继任盟主之位，但奥托依旧庆幸乔伊斯已死。<br/> 有的人，看到他现在如何，就能想到他将来如何。当初的奥托正是看到了乔伊斯未来的可能性，才在拉拢不得后选择杀死他。<br/> 正如此时的铿惑。<br/> 奥托愿意以【现在】为代价尝试修复【过往】，因为【现在】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事物了。但他们不同，乔伊斯和铿惑所愿意为之奋战的东西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，所以他们才会必然与自己对立。<br/> 韦德微笑着，似乎铿惑的失踪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：“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谈一下第二神之键的收容问题了。”<br/> ——奥托知道乔伊斯已死，也知道眼前的很可能是乔伊斯的克隆人，可韦德还是让奥托情不自禁地怀疑起初代理之律者是否真的死了。<br/> 这双眼，这个看穿一切的眼神，这种胜券在握的语气，实在太贴合他对于乔伊斯成长起来之后的想象了。<br/> 奥托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种可能，一种乔伊斯当初根本就没有死的可能。<br/> 如果乔伊斯一直都隐藏在幕后，假借第二代理之律者作为掩护，在暗中发展逆熵。在铿惑死后，乔伊斯与圣芙蕾雅学园达成某种协议，重新创造出铿惑的肉体，再辅以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，是否有可能复活铿惑？<br/> 如果这是真的，那对方这毫不慌张的态度也就有了解释——对乔伊斯来说，铿惑是可以复活的。<br/> 那么，铿惑的复活同样也就有了解释。<br/> 奥托定了定神，不由得对自己刚才的猜测感到可笑。无论乔伊斯是否活着，都已经无法影响他接下来的计划了。<br/> 这一次，绝不会再犯在天命总部的那一次错误，他绝不会给琪亚娜第二种选择。她所能选择的，只有提供帮助和放弃铿惑还活着的希望这两种。<br/> 空之律者的能力依旧是他所需要的，只要K-423没有出事就好。<br/> 接下来他的计划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，假借搜索铿惑踪迹的借口，让K-423配合他的试验。结合世界蛇允诺作为交易内容的东西，他就可以利用第二神之键连通虚数之树的空间。<br/> 比起世界蛇和铿惑合起来坑他，奥托更愿意相信铿惑没有与世界蛇结盟，因为相较于铿惑，天命很明显更适合世界蛇下一步计划的展开。<br/> “阿波卡利斯先生，您在听吗？”韦德并未表现出不耐烦，而是保持着微笑询问。<br/> 奥托微笑着，眼中却闪着寒芒：“我在听，不过我还以为会由德莉莎代替铿惑跟我商讨此事。”<br/> 奥托的言下之意便是让韦德报上名来，以及要知道他在圣芙蕾雅学园的身份和地位，毕竟并不是谁都可以代替铿惑和德莉莎讲话。<br/> 韦德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恶趣味来，他考虑着要不要说自己叫瓦尔特·乔伊斯，看看奥托会不会被吓到。<br/> 可是一考虑到这样做的下场可能是奥托直接当场翻脸，韦德还是忍住了。<br/> “韦德·戈波特，休伯利安号的代理指挥官。在铿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，我会代替他出席无冕者议会。”<br/> 奥托挑了挑眉毛：“哦？那你是说，你是暂任议长？”<br/> “不不不，怎么会呢？毕竟我只是个小角色。”韦德摇了摇头，以退为进，“议长这个位置只是一个名誉头衔，我的威望又不足以服众。若是您不嫌弃，在下次会议举行时，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将议长的职位暂时移交给愿意承担这个职责的人——比如说您，如何？”<br/> 奥托没有接茬，无冕者议会的议长在平常的提案中是没有投票权的。按照无冕者议会现在的构架，如果他当上了议长，就意味着他这一方的提案将永远无法通过，也永远无法反对铿惑那一方的提案。<br/> 稍稍试探过后，奥托把话题转回正轨：“这个问题应该以后讨论，而不是现在。况且我们并没有确认铿惑的死亡，议长之名，不可妄谈。”<br/> “接下来，我们该讨论一下第二神之键的安置问题了。虽然我们也很尊重天命，但这件战略级武器在天命手中时的安保情况还是略有瑕疵。”韦德不痛不痒地点了一句，獠牙却在阴暗处伸出，“况且这样的事，我想所有人都不想再看到它再发生了。”<br/> 奥托自然不会拒绝，况且这也是他的目的。只有第二神之键到了无冕者议会的手中，K-423才会放下警惕，愿意跟他合作。<br/> 只是这个韦德·戈波特……应该会有些棘手。<br/>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<br/> 休伯利安号的医护室外，幽兰黛尔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发呆。<br/> 幽兰黛尔怀疑自己可能透明了。<br/> 休伯利安号上的众人视她如无物，这可能是德莉莎提前交代的结果。她其实还怕这些女武神跟自己说话，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应付她们的眼神。<br/>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，她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，而周围人的反应也给了她这样的反馈。但当她终于离开那个圈子之后，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。<br/> 奥托似乎和铿惑的代理人商讨第二神之键的归属问题去了，这让幽兰黛尔得以暂避锋芒，不必解释自己留在休伯利安号上的行为。<br/> 现在，幽兰黛尔只希望琪亚娜晚点醒。<br/> 如果琪亚娜醒了，她就必须告诉琪亚娜铿惑失踪的消息。而那之后……且不论琪亚娜会不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暴走失控，她传达完信息后也就没有理由留在休伯利安号上了。<br/> 这样，事情就又会回到原轨——休伯利安号单独返航，被世界蛇伏击。<br/> 大概……吧。<br/> 现在她在休伯利安号上，最起码也应该有点作用才是。<br/> 幽兰黛尔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铿惑留给她的录音笔，铿惑既然把这个东西交给她，还特意嘱咐她在没人的地方听，很可能是因为它里面有极为重要的，不能让任何人听到的信息。<br/> 【这里算是没人的地方吗？】<br/> 幽兰黛尔抬起头，有些茫然地望着走廊的尽头。<br/> 她身后的医护室里，医护人员正在检查琪亚娜的身体，她不能旁观，故而才被赶到外面。而她又无处可去，她不想再承受休伯利安号上女武神的那种目光，那会让她怀疑自己的一切。<br/> 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，快步向着这里走来。幽兰黛尔的目光聚焦在来者的身上，站起了身。<br/> “幽兰黛尔大人。”丽塔微微颔首致意，仿佛还在天命总部一样，“您现在有事吗？”<br/> “我……在等琪亚娜醒过来。”幽兰黛尔低声回答着，把手里的录音笔藏好。<br/> 丽塔来到幽兰黛尔的身侧：“丽塔可以坐在这里吗？”<br/> “随意。”<br/> 丽塔轻轻坐在幽兰黛尔的身旁，身上的战斗服还未换下：“您是想亲口告诉琪亚娜那件事吗？”<br/> 幽兰黛尔点了点头，对于丽塔，她心中也有疑问。她不相信丽塔会如此轻易地背叛奥托，但也不相信丽塔会真的在铿惑身边帮助奥托筹谋着如何杀死铿惑。<br/> 那可是丽塔，大主教最忠诚的女武神，经过她手的脏活能把整个地中海染成墨池。<br/> 可那是丽塔，与她一同成长，在量子之海的世界泡中共赴生死的伙伴。他人可能会认为丽塔只是大主教一条听话的狗，可她知道，丽塔心中装着的绝不是大主教。<br/> 更何况……丽塔的意中人就是铿惑，不是吗？<br/> 幽兰黛尔没有回答，反倒是丽塔叹了口气：“这件事……其实丽塔可以代劳，您不必当这个恶人。”<br/> “我不能当恶人，但是你可以吗？”幽兰黛尔轻声问着，十指埋进了发间，“丽塔，我不明白，你们都是怎么看我的？”<br/> 丽塔不动声色地将耳边的发梢捋至耳后：“您是天命最强大的女武神，是正义，公正，高洁的代名词，是骑士中的骑士。”<br/> 幽兰黛尔的视线垂下了些，声音中带着些许虚弱：“是吗……”<br/> 丽塔的眼中含着笑意：“大概……还有睡觉的时候不抱着玩偶就睡不着，而且每天都要轮换吧。”<br/> “丽塔……”幽兰黛尔有些无奈，这个秘密只有丽塔才知道，“你可以不用在这个时候揭我的短。”<br/> “但是幽兰黛尔大人很苦恼，所以丽塔想着逗您开心些。”<br/> 面对丽塔关切的话语，幽兰黛尔的情绪反而更加低落：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<br/> “也许和活泼的人在一起呆久了，也会变得调皮一些。”<br/> “是吗……”幽兰黛尔的脑海中闪过铿惑的脸，苦笑了起来，“丽塔，你究竟……在干什么？”<br/> 丽塔沉默片刻，幽兰黛尔的话中带着不可明说的隐秘，她也不确定幽兰黛尔指的究竟是什么。<br/> 是双面间谍的事？还是指自己来安慰她的事？<br/> 丽塔稍稍整理了心中思绪，挺直了腰，目光调向对面的墙壁，仿佛在自言自语：“是大主教让我去天穹市的。”<br/> 幽兰黛尔心中一惊，但也明白丽塔说的是实话。奥托曾暗示过丽塔是他安插在铿惑身旁的间谍，可丽塔此刻说出来……她到底是什么意思？<br/> “……以便让我协助铿惑大人要进行的工作。”<br/> 幽兰黛尔的心一跳，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。<br/> “您之前难道没有想过吗？”丽塔对幽兰黛尔的反应反而有些好奇，“自天命总部的那件事发生以后，丽塔明面上是被派出去执行任务，实际上却是被赋了一个闲职，远离了天命总部。但是在三个月以后，却突然被派往天穹市，您难道没有怀疑过吗？”<br/> 丽塔的话确实是真的，幽兰黛尔也知道这件事。<br/> 自大崩坏发生以来，丽塔便被派往西亚地区执行代替希芙·安徒生执行监察任务。说是监察，实际上就是一个闲职，因为丽塔并非指挥官出身，无法对支部的运作<br/> 幽兰黛尔一直以为奥托派丽塔前去西亚，是为了收编前监察者【猎天使】希芙·安徒生的部队，巩固天命总部的力量，削弱支部的军事影响力。<br/> 可现在听丽塔一说，这与流放无异。<br/> 但流放了三个月，为什么又把丽塔派往神州了？<br/> “丽塔被派往神州是为了协助铿惑大人，这一点大主教交代得很隐晦。”丽塔点了点头，怅然若失，“直到见了铿惑大人之后，丽塔才明白大主教的用意。”<br/> 幽兰黛尔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东西正在慢慢崩塌：“大主教的用意究竟是什么？”<br/> “铿惑大人没有对您说吗？”丽塔露出了些许疑惑，但随即便变为了了然之色，“也许铿惑大人有他的用意吧。”<br/> 幽兰黛尔握着录音笔的那只手骤然捏紧，险些把录音笔的塑料外壳捏弯。<br/> “丽塔，你觉得……大主教在这几年里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？”<br/> “这个……”丽塔稍微犹豫了一下，叹了口气，站起身，“既然您都问丽塔了，想必您心里也有答案。”<br/> 丽塔微微鞠躬，后退两步：“德莉莎大人那边还需要丽塔，便先行告辞了。”<br/> 丽塔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响，留下幽兰黛尔一个人发呆。<br/> 不知过了多久，幽兰黛尔才摊开手掌，露出那支录音笔。她有些不安地往左右看了看，打开录音笔，摸索着找到了播放功能，把声音调小，放在耳边。<br/> 她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，一个是铿惑，另一个赫然就是奥托。他们似乎在一个安静的地方，除了仿佛风吹过树枝时发出的沙沙声外，没有别的背景音。<br/> ——“铿惑，救救我。”<br/> 幽兰黛尔的心蓦然一沉。<br/> “……奥托，你被它控制了。”<br/> ——“……可以这么说，我被它控制了五百年。我与它抗争，却又依附于它才能活着。我本不想杀你，可它一定要杀你，因为它需要一个完全被掌控在手中的天命。正因如此，铿惑，我才希望你能回到天命，代替我领导大局。”<br/> “没有别的办法？”<br/> ——“我只有这种办法。”<br/> “那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？”<br/> ——“改变想法？不不不，铿惑，我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变。我希望你能成为天命的下一任领导者，领导天命，乃至领导人类战胜崩坏，这是天命大主教奥托的愿望。”<br/> “你想让我帮忙？”<br/> ——“你依旧是天命的至高骑士，依旧是天命的英雄，依旧会是下一任大主教。帮我阻止他，这不是为了我，也是为了所有人。”<br/> “……你会死。”<br/> ——“（轻笑声）”<br/> 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<br/> 空荡荡的走廊里，幽兰黛尔的手自耳边滑落，紧紧地攥着那支录音笔。<br/> 她的头垂下，长长的金发如瀑布般遮住了她的脸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