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周身的疼痛中,戈博睁开了眼睛。
他茫然地环顾四周,飞舞着尘灰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口射入,照在了戈博身前一块小小的空地上。
虽然侍女已经打扫过好几遍了,将地面铺上了木板和地毯,还将杂草和粪便扫得一干二净,可戈博依旧能认出这里是一间地牢。
他对这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。
他强忍着疼痛支着身体,从床上坐起,这时他才发现身下居然是一张柔软的天鹅绒大床,床上铺着丝绸与兽皮制作的绸被。
不远处还有一个白银烛台,三支白蜡烛正在幽暗中放着最后的光明,他们快要燃尽了。
“啊!殿下,您醒了。”一名靠着柱子睡着的侍女见到了戈博,听到了声响,立刻站起身。
本想上前服侍,但却又想到这便是那个恶名昭著的疯王戈博,又不自觉停住了脚步,站在戈博的三四米开外。
戈博没有理会她,还在用有些昏沉的大脑理解现在的情形,这里应该是某一处城堡的地牢,而地牢的栅栏前,还装了纹路华美的窗帘。
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?查理又把自己救活了?可是,为什么呢?
“殿,殿下,您既然醒了,我马上去通知查理殿下。”这位侍女慌乱地推开牢门,在两个守卫的帮助下,离开了地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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戈博依旧没有理会她,只是沉默地坐在床上,冷冷地望着窗帘上的星月风格的纹路发呆。
这样的纹路,他见过好多。
“你在南边的时候,一定见了很多这样的窗帘吧?”伴着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,一个熊一般强壮的男人走了进来。
在他身边,还有两个手持斧枪的护卫,这种斧枪还是和戈博手下的钩枪学的。
戈博望向查理,双眼木然。
查理招招手,侍女便搬来小马扎让他坐下:“那些汉人医生确实厉害,如果不是他们,估计你今天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。”
“那我宁愿变成一具尸体。”
“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对话了,不是父子间,而是男人间的对话。”查理大马金刀的坐着,衬衫的后摆从腰带中落到地面。
见戈博不搭话,查理继续慢悠悠地说道:“萨拉的事情并不是我的本意。”
“真的吗?我不信。”戈博的声音没有比战场上温润半点,干涩沙哑的,仿佛一个行将枯槁的病人。
“我知道这件事,但造成这件事的后果并不是我的本意,我从未想到法斯特拉达会将她冻死,也从未想到,那晚的风雪会那么大。”查理的声音透着几丝麻木与疲惫,因为萨拉的事情,他四处征战,左支右拙。
“我知道,假如时光倒流,你一定还是会这样做。”戈博紧紧盯着查理失去往日欢快的双眼,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,“我知道。”
查理张了张口,也沉默下来。
两人就这样沉默着,沉默着,直到查理开口:“你先去修道院待着,等我击败了燕国,就放你回西哥特,路易太软弱了。
不和汉人地主们合作,我能击败冯,却无法征服燕。
可与他们合作,那一旦路易上台,第二个冯就会冒出来,等到那个时候,假如你愿意北上,那就北上,不愿意的话,随便你吧。”
“你一定会击败冯?一定要杀死他?”戈博缓缓开了口。
查理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他是异族异端和叛徒,我能留下他的血脉和王国,但却不能留下他。”
“你这么自信,就一定能打败他吗?”
“我曾退却过,却还未被打败过,最终的胜利者永远是我。”查理淡淡地说道,“我是最强的骑士和天选的新大卫王。”
“我能打败你。”戈博站起身,几步来到了查理的身前,那几个卫士想要阻拦,却被查理叫住。
走到查理的对面,查理跟着从小马扎上站起,平视着戈博,一股古怪的氛围在两人间荡漾开。
突的,戈博绑着亚麻布膏药的手伸出,闪电一般,从查理的腰间抽出了宝剑。
“殿下小心!”
“退开!”
两个卫士立马冲出,手持斧枪,将戈博隔在了身前。
戈博没有对查理挥出宝剑,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查理双手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名卫士:“如果他刚刚想杀我,我已经死了,你的剑借我。”
从一名卫士手中抽出长剑,查理挽了一个剑花,堂堂正正地站在了戈博的面前。
“看来我猜得没错,我们之间确实有一场未尽的决斗。”
查理并不该这么做的,他已经抓住了戈博,只要将其带回绞死或送去修道院待一辈子都无所谓,可他还是拿起了剑。
他渴望这场决斗,就好像这是宿命。
但戈博摆出架势,他只是吃力地用受伤的手将剑倚在肩膀上:“我不会和你决斗的。”
查理皱起了眉毛,他看不懂戈博到底想要做什么。
戈博却笑了起来:“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决斗,因为你想要决斗,我在身上看到了我自己,换句话说,你也能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,对吗?”
沉默了几秒,查理也大笑起来:“哈哈哈,是的,天父啊,居然如此地讽刺,我最讨厌,最看不起的儿子,却成了最像我的人!”
握住长剑,一缕血迹从亚麻布包裹的手臂上渗出,戈博摇头,“我有一点不像你,我比你软弱,我注定不是你的对手。”
查理敛去了笑容:“我是天父选定的王。”
“你强硬的地方就在这里,你永远自信,永远觉得事情在你的掌控内,永远都觉得没有人是自己的对手。
哪怕是最丢脸的,被自己的儿子打得落荒而逃,你依旧能开怀大笑,仿佛这件事不存在,还想为了良知与帝国遗产来饶恕我,为你帝国上一道保险。
如果我回去了,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炼狱中的萨拉和兄弟们呢?我与你又有什么不同呢?”
一连串说完这些话,戈博剧烈地咳嗽起来,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,面对神色凝重的查理:“你总觉得事情在掌握中,可我偏偏不遂你的愿,你觉得自己永远是最后的赢家,可我偏偏要打败你一次!”
查理向前迈出一步,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,好像预感到了什么,“看看这里,你猜这里是哪儿,是你出生的城堡,你的家,你的母亲在这里生下了你。”
“这里不是我的家。”虽然嘴角流出鲜血,但戈博依旧肆意地大笑,他仿佛咏叹一般,“这里不是我的家!法兰克也不是我的居所!我因为错误而来到这里,我只是一个恰巧路过的过客。”
戈博拿起长剑,放在了脖子上。
“等等……”
“帮我向冯森带声好。”
阳光明媚,百花的香气绕着蝴蝶飞。
一切都散发出金色与暖和,城堡外,还能听见孩童嬉戏打闹的笑声,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与欢乐。
夏天到了,美好的季节到了。
几只蜜蜂在灌木与花丛中飞过,绕着葡萄架,发出嗡嗡的鸣奏声。
在偌大的城堡庭院中,只有查理一个人。
他驱逐了所有的侍从,漫步在这小巧的庭院中。
走了一会儿,查理在葡萄架下停住了脚步,他茫然地看着那些硕大的葡萄。
当年,他和希米尔特鲁德会在葡萄架下放上一张毯子,两个人就在葡萄架下燕好与调情,累了的时候,就从葡萄架上摘下葡萄。
那味道,甜得发腻。
查理伸出了手,原本低矮的葡萄架如此地高大,他的手指在颤抖,缓缓拽住了一枚葡萄,摘了下来。
正午的阳光是如此地炽烈,几乎能穿透这颗葡萄,让它变得透明起来。
没有剥去葡萄皮,查理直接将葡萄扔入嘴中,他缓缓蹲下,又盘腿坐在台阶上。
仅仅是一枚小小的葡萄,可他依旧慢慢地咀嚼着。
真酸。
查理的身躯依旧庞大,他的面孔依旧威严,可当他坐在台阶上的时候,却仿佛一具即将散架的骷髅。